□李晓寅
遥远的事物总让人看不清,在看不清的同时又有魂牵梦萦之感,包括风景,也包括人。这一次令我有魂牵梦萦之感的风景是那拉提,它位于伊犁河谷东端,距新源县城70公里,距我所居住的城市伊宁近300公里。从地理位置来讲,可谓是遥远,从人的情感记忆来说,那拉提也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。上一次进入它是什么时候?好像是一个冬天,再上一次呢?好像也是一个冬天,距今已有10年之久。弥漫于记忆中的是那拉提凛冽的风、洁白的雪,风卷着雪,呼啸着穿过红柳丛。在身后雪山与脚下冰川的映衬下,红柳的色泽显得格外艳丽,好像是一团火,燃烧在那拉提冬日的旷野之中。
这也是我对那拉提最初、最鲜明的印象。
美是不能让人轻易忘记的。美打动人心。十年之后的春天,当我随同疆内外众多作家朋友,共同参加由伊犁州文联、那拉提景区管委会主办的“2024那拉提之春·天山诗会”时,脑海里萦绕的,竟然还是一团团如火燃烧的红色。这是为什么?生活中的我不是一个喜欢红色的人,总觉得红色与我的气场不合,也与冬天的本质不合,冬天在任何地域、任何时空都是萧瑟与空旷的。所以,对红柳的怀念、眷恋,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环境对人的影响,潜意识里,我终究是一个厌恶寒冷、惧怕孤单、渴望繁华世界的俗世之人啊!坐在观光车的最后一排,我悄悄地反省自己。
然而历史告诉我,生活中如我这样的人是大多数,这在那拉提这个地名的由来中就得到体现:相传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西征时,其中一支军队由吐鲁番沿天山道向伊犁进发。时值春日,山中却是风雪弥漫,饥饿和寒冷使这支军队疲乏不堪,翻过山岭,眼前却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碧绿草原,这时云开日出,草原上景象瑰丽,人们不由欢呼:“那拉提,那拉提。”那拉提,又译纳喇特,《西域同文志》上说:“准语纳喇特,日色照临之谓。”可见无论是士兵的呼喊,还是众人情不自禁地欢呼,都是人们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,这种真实情感说明,从古至今,对阳光、对光明、对春天的渴望已深深刻在人类的基因里。
我感到了不安,还有一丝隐隐的焦虑,因为环顾窗外,四处是绵延的雪山。此时正是人间四月,伊犁的早春时节,可是在那拉提,河水依旧冰凉,森林依旧幽暗,地面依旧笼罩着厚厚的雪。我用手扒开积雪,却看见了一朵朵花,洁白的花瓣在早春的寒风里微微颤动,柔弱又坚韧。哦!谁能相信,冰天雪地的世界,能开放出如此清丽、娇嫩的花朵……随行人员介绍,这就是顶冰花,又称野百合。这是那拉提大草原春天较早盛开的花,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纯洁的花。
顶冰花的出现,为我们预示了春天的到来。在期待中,我产生了一种美好的心境。真是这样呀,顶冰花虽小,却有一种预言与暗示的作用,透过纯洁、娇嫩的花瓣,我好像看见了春天的草原,青草翠绿、花朵璀璨,对于生活的所有愿望也在此时发了芽,心在刹那间变得广阔与明亮。我突然想到一个词——不虚此行。
果然,车从那拉提野百合生长之处,也就是天牧台徐徐而下,只是一拐弯的工夫,车窗外的景色就由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,转换为漫山遍野的绿。沿路山坡绵延、线条舒缓,再配以草色青青,感觉是一位身着绿装的美人匍匐于山谷之下,充满了女性的柔美。而山谷之上,苍鹰不见了踪影,成群的羊羔叫声频繁,它们白色的身影如云朵飘动,又如散落的珍珠散发柔和的光泽。与此同时,大地也在闪着光,所有能够反光的事物都在闪光,就连坐在那拉提森林公园内“那书院”桌前进行交流的作家朋友们娓娓而谈时,他们的面颊也在闪着光。我坐在远处,听不清谈话的具体内容,却能看清他们脸上的光,柔和、宁静、明亮,这是多年来诗书熏陶出的智慧之光。在这里,那拉提优美的自然景观、悠久的历史文化,以及浓郁的民俗风情使他们对人生产生更为广阔的思考,那拉提也是大自然投射于他们内心的一缕阳光。
不知为什么,与作家朋友们相遇,使我想起了这些天在那拉提看见的雪岭云杉。雪岭云杉是伊犁河谷分布最广阔的树种,一般高达30至40米,有的还可高达50至60米。从山下望去,每一棵雪岭云杉都是那样高大、挺拔,我感到雪岭云杉代表着一种具有精神指向的心灵。而作家,何尝不是人群中的雪岭云杉,他们远离喧嚣,内心葱郁,捧出一颗真挚的心。看着他们,我感到自身的渺小,又深深震撼,原来,生活中处处存在“一山更比一山高”的境界啊!
看过了乌孙古迹,在“牛栏餐吧”喝过热茶,我们最后一站是传说中的那拉提杏花谷。杏花谷位于新源县吐尔根乡,这是一片因山地河谷的冬季逆温气候而遗存下来的原始野杏林,占地3万多亩,是新疆野杏林比较集中的地区之一。站在初春的那拉提山谷欣赏杏花,远处皑皑白雪,近处则是芳菲初绽的烂漫杏花,阳光落在杏花上,那花瓣半粉半白、半清丽半妩媚,真是不枉了那句诗:“绿杨烟外晓寒轻,红杏枝头春意闹。”抬头看天,天空澄澈,低头望地,大地温暖。这就是初春的那拉提呀,以一树树繁花的姿态,宣告春天已来到人世间。
沿着舒缓的山坡前行,突然想起孩子幼小时,我曾带他来过这里。孩子在攀爬山坡时,不小心发生了意外跌落山谷,事后他趴在我怀中哭泣,小小的、柔软的身子抖动个不停,而今,他已成长为一个坚强、沉默的男子汉。他恰与身边同行的《芳草》副总编邓鼐的女儿同岁,将这则小故事说与邓鼐听,他很有感触,的确,将孩子带大的艰辛,其中的体验、经历,值得一个人一生去铭记。而此次有幸参加这个诗会,认识的人,遇到的事,分享过的故事、趣闻、欢笑,何尝不值得一个人一辈子铭记、珍藏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