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昱庆(伊宁)
草 莓
草莓是有年份的,种五年就得刨掉重来。种下的第一年开始挂果,这一年的产量一般不高,差不多五月底就会接近尾声。赶完“巴扎”,看见“巴扎”对面有草莓地,就想买点草莓,主人一抬头,认识。他说他家是第一年的草莓,两手一摊:没了。顿了顿又说,如果有剩下的,就特别甜,你找一找。从一两株草莓来看,确实只有零星几个。地垄湿润,不久前浇过水。挨地特别近的草莓,应该被水泡过,颜色晦暗,已经坏了。剩下的不论大小,相貌实在好,主要是“皮肤”好,由内至外的好,饱满的红,泛着亮堂堂的光泽。味道更好,比在旺季时从牛奶草莓或者巧克力草莓地里采到的还要美味。刚说到的牛奶草莓或者巧克力草莓,指的是草莓的新品种,闻着就醉人。这片地里虽是老品种,但此时入口,齿颊生香,不由得惊叹连连。从整片地来看,果实并不少,除了饱腹,尚能捡满一小筐回家,有一公斤半之多。落日只剩一点余晖,主人一小时前已回家,走时再三交代我们,没事了一定过来转转,还有呢,不要浪费。吃这些红宝石般的果实,好像是我们的责任。回到宿舍夜色已临,实在吃不下了,连筐搁在桌子上,香甜味道入了梦里,甜梦美梦,一晚上在梦里。
我在收割过的玉米地里,掰过几根很小的玉米。因为小而被主人漠视,但它享尽天光风露,金黄饱满,粒粒晶亮呈半透明状,像工艺品。找了小竹筐盛放起来,放在茶桌上当茶宠,得意了很久。来年的夏天才剥下来,泡一晚,第二日打玉米豆浆,味道很不一般。
这样的收获在随后的树莓地、瓜地、杏树林,所有你愿意翻找捡拾的田地里,都有。我们把这叫作秋日寻宝活动。这种活动的本身意义,在于它的惊喜是土地的无私赠予。那时我觉得自己是村里的一只鸟或者鸽子,拥有的极多,占用的极少,用很少的精力就可吃饱,油润的羽毛,黑而透亮的眼,随时随地可飞走。世界当真又宽广又友善。这是理想的花花世界,花草树木的花花世界。
快下霜时去过瓜地,捡回两个拳头大小的瓜。小而圆润,花纹逶迤。深深浅浅的绿在色系上做文章,在纹路上下功夫,越看越像珍宝玉石。它定是生不逢时,等不了成熟了。拿回家摆在上次盛草莓的筐子里,“装洋气”。这句话是老公说我的。我以前曾对他说,自然的一切都是亲切的,都是洋气的。这句话常被他拿来笑话,也不是真的笑话,大概奉为宝典,常常提起。
花村的夜晚又柔又野,尼尼家的烤肉摊子还没打烊,音乐声不大,但隔了三条巷子传过来,仍然听出韵律欢快、优美,那边一定有人即兴跳起舞来。这样的音乐,带给人的快乐与距离成正比,越是听得隐约,越是心向往之。我长大的县城叫尼勒克,那年母亲单位新分配来一位复转军人,负责广播站工作,在《新闻联播》播放完以后,他会播放许多流行歌曲,大多是情歌,王杰的,姜育恒的,齐秦的……小镇黄昏的街道少见行人,太阳瞬间隐匿光芒,过一会儿路灯亮了,光影下树影斑驳。喇叭很远,音乐很近,旋律敲击在心。那时青春年少,眼里常有忧思,一首歌听两遍可学会哼唱,听三遍能记住歌词。如今,常为想不起昨日相见之人姓名,绞尽脑汁而无济于事。青葱岁月像喀什河的水,不知流向了很远的哪里。我们正等着被那些捡拾来的小确幸抚慰,比如一句叮咛、一枚果实,或者一首歌。泰戈尔说:“不要试图填满生命的空白,因为音乐就在那空白的深处。”
海棠果
多年前我就立下誓言,要买一片地,盖少而简单的屋子,但院子里一定要种12棵树,排名第一的是海棠果树。
海棠果是至尊美味。
我在尼勒克县长大,在物流和信息封闭的童年里,我一直以为新疆只有苹果和杏,还有喀什河边艳丽而酸的沙棘果。
到花村幸运之事颇多,之一便是有许多海棠果树。海棠果品种也多。我们在繁华街道见到满树红彤彤果实的,都是前些年新栽种的,初始目的只有一个:好看。由此可见,海棠果的颜值很高,具有观赏性。不过,这种为了好看而栽种的树,果实和花村的完全没有可比性。
花村是老果树和鸽子的世外桃源,我觉得它们才是花村生生世世的主人。打开花影斑驳的门,大多数院内的苹果树站成了一株高高的伞,庇荫着整个院落和房屋。这些树的象征意义大于结出果实,因为苹果多而密集,往往有病虫害,最后大多数徒剩了叶子,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。父亲是一个林业工作者,我家院子的苹果树一到秋天就会瑟瑟发抖,因为他会拿一把剪刀,毫不留情地“咔嚓咔嚓”剪枝。苹果树被修剪得身形紧凑,绝无旁枝横生,它们的使命是在没有任何多余的枝条上,长出足够数量的苹果。花村的这种种植,给了海棠果无限生机和自由,在很多人家摒弃了古老的苹果树种时,它们依旧存在。
海棠果品类颇多,有机海棠、八棱海棠、白海棠。这是我因为爱之深切专门上网查的。实际上我从小叫到大的不过两个名称:红海棠果、黄海棠果。红的大,比鸽子蛋大些,也不是全红,红黄相间,朝向太阳的那一面红光满面,其余的部分是黄色,到了季节,黄色部分也很艳丽。纯黄的要小一些,不是真正的圆,带一点棱和方。有一种扁而黄的,我们叫它算盘海棠果,形状和算盘珠子像,我家在多年前种过一株,后来因为盖屋刨了。
到了节气白露,诗经里说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,打过霜的海棠果,迎来了它的盛世年华。
当其他果实一一成熟,下树上市时,海棠果依旧纹丝不动地保持着酸、涩、硬,又小,无人关注。白露来了,海棠果羞得脸颊通红,枝条也承载不了这密密的心思,弯了腰。比鸽子蛋大的红色海棠果身上,出现了少量的横纹。它们有了微妙变化,等待和倚枝而望终于有了结果,欢喜、饱满。果实已经做好了被人享用的充足准备。我常站在板凳上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伸直手臂,够呀够,够不着最顶端的,但乐此不疲。可揪着低一点的枝条次第而上,日日夙愿可得,那些果实被我和有共同喜好之人攫取,渐渐少了。
太好吃了。食物最伟大的地方在于个中滋味不可言传,或者说不可完全言传。尤其是顶顶喜欢的,除了“妙不可言”四个字,用其他的词来形容总是单薄而朦胧的,但还是很想形容。
其一:脆而结实。就像杨木和紫檀木都是木头,材质却不可同日而语般,海棠果一定是水果界的紫檀木。其二:水分十足,咬一口下去,质地有些硬的果肉间,可立即溅出汁水。这是好水果的基本标准,无需多说。其三:滋味醇厚。它不是纯甜的水果,这在我个人的舌尖审美里,是最为重要的,用我婆婆的话说,果子带点酸头才好吃。这样甜七分酸三分的口感,不让人生厌。而那七分甜是铆足了劲的甜,超过了大多数水果的十足甜,吃完不及时洗手,会有黏腻之感。这样一个做足了“功课”的小果,不敢说万千滋味集聚一身,至少自此“常记起,难相忘”。
好像所有的事物都在等待某个日子。一枚小果等它的白露,一个人等他(她)的猝不及防和突然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