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毕亮(伊宁)
一
深秋的一日,散步至朱雀湖,随手拍了几张银杏树和金黄树叶发在微信朋友圈,生活在赛里木湖畔的朋友评论问:可克达拉也有银杏树?也能活?连着两个问号,很惊讶在远离南方的西北边陲伊犁竟然也植有银杏,而且还长得很好。友人的惊讶,也让我知晓了银杏活着不易。
可是,可克达拉为什么不能活银杏呢?
确实,在伊犁其他地方,银杏见得不多。但在我生活的可克达拉,银杏确是多见的。
可克达拉是一座小城,人口只有几万;可克达拉还是一座新城,成立还不到九年。她的名字来源于著名东方小夜曲《草原之夜》里的一句“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”的歌词,几年里,银杏和胡杨一起生长在可克达拉的各个角落。
可克达拉建城初期,她的执政者是从江南来此挂职后留任的南方干部。在新城规划、建设时,市域内到处是小桥流水湖泊垂柳,水是西北水,桥却多是江南式的拱形石桥,每座桥都征集有名称,请书家书后刻于桥上。其中一座杖藜桥,即出自在伊犁生活过多年的作家王蒙之手。
建城之初,就广植草木,主干道边所植多为法国梧桐,已经蔚为壮观,若干年后,或许可与南京街头媲美。其他许多树木,是花了诸多人力物力从疆外尤其是南方地区运过来的,现在多见的银杏是否也是从外地运来,当时我没住在这里,现在也没想着问问。银杏们就日夜生长在眼前,一日日长高长壮,七八年过去,当初从疆外移栽过来的树木都成活得旺盛葳蕤。
如今,当初一位从南方而来的主要建设者已因病逝去。斯人已逝,现在有时走在湖边走在河边走在桥上,在树荫间穿梭,想象这样的建设者可能是身患怀乡病的诗人,将自己从小熟悉的江南故乡移植在此,或者说再造一个从小长大的故乡。
二
十几年来,我久居伊犁,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。吾乡在皖中,也多植有银杏。在我还没搬到可克达拉时,回过一次,文友陪着我到处走走,就走到了“惜抱轩”银杏树跟前。抬头仰望,苍云遮日。
乾隆三十九年(1774年),后来被我们称为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姚鼐辞官回到故乡桐城,在居所前植下我们现在见到的银杏树,因其书屋叫惜抱轩,银杏也成了“惜抱轩”银杏树。姚鼐独种银杏,自然是用以明志抒怀,如此说来,“惜抱轩”银杏树还见证着桐城派的起落,无论“天下文章其出桐城乎”还是“桐城谬种”,银杏无言。
光绪二十八年(1902年),桐城派后期代表人物之一、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回故乡桐城创办桐城中学堂。1955年,姚鼐故居惜抱轩划归至桐城中学,至此,桐城派在惜抱轩(桐城中学)有了冥冥之中的呼应,见证者唯有当年的银杏树。
1986年,桐城中学专门为“惜抱轩”银杏树立、刻了一块碑:本校东隅,原为桐城派文学大师姚惜抱先生故居。姚先生自公元1738年来居于此,至1955年划归本校改建教学楼,姚先生及其后裔计居217年,此银杏树乃姚氏园中故物。建栏保护,以供观赏,如睹前贤之风范,因刻石纪念。一九八六年秋,桐城中学志。
2001年,桐城中学再次为“惜抱轩”银杏树刻碑:“惜抱轩”银杏树为桐城派大师姚鼐于乾隆三十九(公元一七七四)年辞官回乡亲手所植。先生故居“惜抱轩”于一九五五年改建成教学楼。一九八八年桐城县人民政府将该树确定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为瞻先贤遗风,启迪后世学子,勒石以志之。二零零一年秋桐城中学立。
桐城中学120周年校庆时,这个多个院士曾在此就读的高级中学,迎来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校友。校友们进了校园,都要来看看这棵当年天天从旁经过的银杏树。
三
生活于江南无锡城的作家黑陶喜欢行走。某年冬月,他走在苏皖交界的山中,遇见的都是银杏:“浓暮的山沟中,全是冬天的银杏。数百年或上千年的古老银杏。落光了扇形叶子的银杏树冠,疏朗,尖锐,刺破暗蓝色的空气。”黑陶的文章多短句,如冬月的银杏树冠尖锐地刺破纸页,从黑陶的江南穿透时间和空间,到达可克达拉这座被移植的江南之城。
南方多银杏,银杏多千百年之寿。
某年初夏去苏州,同学陪我去古镇东山,去东山是慕名而往,除了去吃东山枇杷外,还想看的是东山银杏。去时不是深秋,没有金黄;所见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葳蕤,如同之前在大雨中走不出的拙政园。可以通过黑陶的文章从纸页间想象深秋时东山银杏的白和黄:白的银杏果,黄的银杏叶。深秋季节,不论是岭上坞间,还是宅前井侧,东山到处可见金黄如云的银杏冠盖。紫金庵的那棵千年银杏……千年过去,依然庄严雄发,精气神势十足。
东山银杏竟有九种之多:大佛手、小佛手、洞庭皇、大圆珠……我是区分不开的。黑陶记下了一句东山民谚:“要吃新鲜热白果,香是香来糯是糯。一颗白果鹅蛋大,一个铜板买三颗。”我在读黑陶文字时,正在伊犁草原上,记下了一句流传在草原的民谚:一人一个模样,一种习俗流传一个地方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个羊羔一把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