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东江(察布查尔)
四十多年的时光飞逝而过,多少往事被无情的岁月揉成碎片,成为记忆的点滴。然而,关于一包月饼的故事却永远定格在岁月深处,每每想起,依然清晰如昨。
我8岁那年,担任村会计的二叔去外地办事,捎回一包四块的“稻香村”月饼,说是地方名饼,在全国都叫得响。这是我第一次听说,更是第一次见到的稀罕物。焦黄酥脆的表皮,古朴典雅的图案,丝丝缕缕的清香飘进鼻孔,别说吃,看一眼就让人舌间生津。我的目光盯在月饼上移不开。
二叔拍拍我的小脑袋,说:“哎!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。四块月饼,你、你姐、你爹、你娘,一人一块,少不了你吃的。”
话虽如此,我的目光仍死死黏在月饼上,嗓子眼里的馋虫直往上爬。
晚上,姐姐放学回家了,爹也从地里回来了。八仙桌上方小瓦数的灯泡闪着微弱的光,屋内的景物朦朦胧胧,而那包月饼却鲜明地吸引着我们的目光,满屋充斥着食物的诱惑。
四块月饼的来龙去脉很简单,就是二叔出门带回来给我们家尝新鲜的。关键是什么时候吃、怎么分配。虽然二叔话语挑明了一人一块,但二叔的话不是圣旨,况且他早已离开我们家。通常,我们家分发稀罕物品(尤其是吃食)的原则是从来不搞平均主义,由于我占据“儿子”的优势地位,独吃独占的时候居多。每当这时,姐姐的嘴就噘得老高,作无声的抗议。爹娘的思想深处,还是重男轻女的老观念。
“谁让你是一个丫头片子。”爹娘在姐姐不高兴时,常扔出一两句类似这样的砸疼姐姐自尊的“石头话”。每当这时,姐姐嘴一咧,眼泪和鼻涕纷纷破堤。
姐姐只比我大两岁,也正是嘴馋的年龄。她曾多次对自己的不公待遇心生抱怨,甚至当着我的面赌气似的问隔壁二婶自己是不是抱养的。尽管如此,姐姐从来没有嫉恨过我,也没与我争过嘴。她知道,在这个世界上,我是她唯一的亲弟弟,唯一把她唤作姐姐的人。
我已经学会了从目光中读出姐姐的悲伤。她早就知道,这么珍稀的东西铁定与自己无缘,可是她拗不过心里的愿望,目光生了钩子般,时不时朝月饼探过去。
姐姐已经习惯了克制,虽然有着强烈的心理活动,却并未付诸行动,只是把舌下泛出的馋水,一口口咽进肚子。一个10岁的孩子,硬生生压灭心中的渴望之火,是一件多么痛苦而又坚忍的举动。
姐姐脸上结着霜、眼里夹着冰,回到自己的小屋,身后洒下一片寒凉。我陡然觉得一阵头皮发紧,浑身袭来凉意——这是我之前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。
果不其然,我分到了三块月饼,剩下的一块,爹娘许诺过两天还是我的。我欣喜若狂,飞也似的把三块月饼放在我的小木床上。
当我举起第一块月饼,准备像以往一样享受美食时,不知什么原因,我迟疑了,姐姐悲戚的神情出现在我眼前。霎时,我满脑子都是泪眼婆娑的姐姐。我年少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忐忑。
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心里不安,感觉到贪婪的恐惧和自私的歉疚。现在想来,那应该是我荣辱感的发端——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,从此懂得做事要讲究“道德”和“良心”。
我悄悄来到姐姐的房间,将两块月饼和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放到她的床头,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。
四十多年的时光早已过去,那张字条的内容却让我记忆犹新。上面写着:姐,这两块月饼是你的。爹娘是你的,弟弟也是你的。
躺在被窝里,一晚上,我几次梦见姐姐手举月饼那喜不自禁的模样……
一个人走向成熟的第一步,可能会受到一个人、一件事甚至一句话的影响,一包“稻香村”月饼,将一个懵懂少年突然唤醒,从此,我的人生在一次次灵与肉的相互碰撞中,跌跌撞撞却充满爱心地朝前走着……